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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附近有家足疗店。

正规的。

每当我写稿写emo的时候，就会去排个钟，把电脑放在腿上写。

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，我又去了，在房间里坐下，等了一会，进来一个技师。

端脚盆，打水，加艾草，洗脚，一气呵成。

我因为太累了，就没说话，半躺着看技师忙上忙下。

她可能觉得一直这样安静下去太尴尬了，主动打破了沉默。

她说我看你状态不太好，是心里有什么事吗？

我说没有啊，就是太累了。

她说，我有很多熟客，每次过来点钟，我安安静静按脚，他们自己在那讲心事。

那些人总是显得很疲倦，眉头皱着，就像你刚才一样。

我说，既然有心事，或许应该找心理咨询师。

她笑了，说你有没有想过，其实足疗店也可以做心理咨询。

我眉头一皱。

这是最新的收费增值服务话术吗？

2

看到我警惕的眼神，她笑了。

小哥，你别紧张，咱们就事论事。

有人说，没有人能藏得住自己的心。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，其实在你看不见的地方，内心的小怪物已经偷偷爬到了脚底。

足疗啊，疗的不是足。

是心。

我说，你不要吹牛，心理咨询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，人家都是科班出身。

她说我们确实没有人家专业，但心理疾病这东西，也没读过大学啊。

心理疾病，都是野生的。

所以套路这东西，野生的有时候更有用。

有一种纯真野性的美。

你想，心理咨询最重要的手段是什么，是倾听。

无条件地倾听，不打断，不干预，不用自己的三观进行对错评判。

让顾客自己发泄出来，自己治疗自己。

而我们，也可以倾听。

我一边按，客人一边说。

我动手，客人动嘴，两不耽误。

顾客为什么愿意把心底的秘密告诉心理咨询师，因为相信咨询师的职业道德。

无论多么惊世骇俗，甚至是不道德的故事，都不会泄露出去，也不会放到网上当谈资。

就像告解室里的神父，不需要说什么。

只需要倾听，然后守密，就好。

同样的道理，顾客也可以信任我们，甚至可以更信任。

我和顾客压根就不认识，和他们生活圈里的人也没交集，我就算想告密都找不着人说。

我的生活环境是全封闭的，从中午一点工作到夜里凌晨，全程不能离开店里。一下班只想回宿舍睡觉，没时间也没空间说出去，从物理上就杜绝了顾客的秘密被泄露的可能。

我们和他们，就是两个世界的人，只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才会相遇。

只要客人一出门，世界线就会变动，短暂重合的世界就会被分开。

3

你知道吗？我的那些客人们，他们在诉说心事的时候，眼睛甚至没看过我。

他们只是闭着眼睛，自己说自己的。

我和一个树洞、一棵电线杆，没什么区别。

就像小时候我听妈妈说，你有一个秘密，藏在心里很难受，你就写在一张纸上，把纸烧掉，把灰烬冲进下水道。

水声轰鸣，灰烬消失，你的秘密就永远藏在了阴暗的地底。

说这段话的时候，她已经给我的脚搓完了盐，开始擦干。

可能因为洗脚时动作有些大，洗脚盆里的水洒出来了一些，房间的空气变得有些潮湿。

客人们在这个房间里说出来的那些秘密，似乎也被打湿了。

想了一下，我说不对啊，倾听和倾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。

专业的咨询师还会很有技巧地引导客户吐露真实想法，你们行吗？

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，但这些东西应该还是有门槛的。

她笑了一下，说可能我们确实比不上专业的，但我们的性价比高呀。

同样是算时间，在足疗店点一个钟可比找心理咨询师聊一个小时便宜。

而且你去找心理咨询师，是奔着解决问题来的。

有目的性，就会纠结钱花的值不值。

如果没得到预期的效果，你觉得很亏，说不定心理问题更严重了。

但你来足疗店，你主要是按脚的呀，聊天只是顺带。

能解决心理问题是好事，没解决，也不会吃亏。

你想象一下，你是一个社畜，在公司受了很多气，天天被领导PUA；

你内向，和同事们关系一般，想倾诉都找不到人。

你想给对象打电话，说一说心里话，又怕对方嫌你烦；

你想找个心理咨询师，花钱买树洞，又怕花了钱打水漂。

但是技师永远不会嫌你烦，你点了多少个钟，我们就会陪你多久。

你也不用怕浪费，因为你至少能洗个脚。

对了，今天充值还可以打七五折，你要不要充一些？

4

我婉拒了她的提议，她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，继续说了下去。

性价比只是一方面，另一方面，让别人愿意说下去的能力，也不一定只能靠专业学习才能获得。

心理咨询师是很厉害，但我们是高强度实战派呀。

实战派？

我重复了一遍。

对，就是实战派。

比理论体系，我们真的不行。

但要比经验丰富，我们还真不一定会输给心理咨询师。

你知道我们每天要按多少双脚，和多少双脚的主人聊天吗？

这些人形形色色，各不相同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自己的心事。

我们听过了太多的秘密，见过了太多的人。

除非顾客明确要求要安静的环境，或者已经睡着了，不然一个合格的足疗技师，在按脚的时候一定不能冷场，要能够和任何人都迅速找到话题。

这些是基本功，只能靠时间磨出来。

一天十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，足够把每一个足疗技师都磨成精通人性的导师。

说到这里的时候，她已经按完了脚，开始给我捶腿。

我说要不你先别按了，你先把话讲完。

她说按摩不能停，按摩是专业，心理咨询也是专业。

尊重一个专业，不能以轻慢另一个专业为代价。

然后她接着说，你知道吗，其实比起专业的心理咨询，足疗店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。

我让她说说看。

她说，那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，也就是按摩。

你知道触摸疗法吗？

对很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来说，来自同类的触摸是一种很好的舒缓焦虑的方法。

这不是我乱说的，是瑞典一个科学家发现的——人被触摸的时候，大脑会分泌脑腓肽和内腓素，既可以缓解生理上的疼痛，也可以减轻精神压力。

但你如果去找心理咨询师，人家就算会触摸疗法，也不方便对你使用。

异性乱摸会很尴尬，同性好像更尴尬。

但是在足疗店，你可以合情合理地被触摸，还可以要求技师加大力度。

她这一番话给我听愣了，我说现在做个足疗技师还要懂这么多东西吗？

这也太卷了。

不过说归说，咱们可以少用点力，我没那么受力，我感觉我腿都快被你按断了。

5

她收了一点力气，然后说，这些年来，她在足疗店里遇到过非常多有心理问题的人，也听过太多悲伤的故事。

有人情况严重的时候，基本上天天都来，一来就待好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。

有人第一次来，但按着按着就开始说自己失恋了，说着说着就开始哭，说自己太惨了，谈了十三次恋爱被绿了十三次，甚至里面还有4个男的。

我说被绿一次可能是对方的问题，但被绿十三次，有没有可能他乐在其中。

她说你别打岔，我们尊重顾客的XP。

他们一个一个来，我就那样按着，听着，透过他们的话语，仿佛进入了他们的生活。

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，因为相处的时间太长，聊得太多，我都和他们产生感情了。

虽然我知道，这只是一种错觉。

我到钟以后，就会有其他客人进来这个房间；

离开这个房间以后，他们也可能去其他足疗店，点其他技师。

没有谁对谁不一样，大家都一样。

而且，绝大多数因为心理问题而来的顾客，都会在问题改善后消失。

从此再也不来。

我问，那他们干什么去了呢？

她勉强笑了一下，说就做那些正常人该做的事情啊。

找工作、上班、赚钱，被生活毒打。

他们都很忙的，没有时间再来，也很正常。

说着说着，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。

她说，其实我也知道，对于这些人来说，一旦病好了，最忌讳的其实就是遇到之前知道他们病情的人。

我说是因为觉得丢人，不愿意回忆起灰暗的时光吗？

她说也不完全是吧，主要是好不容易走出来了，一个全新的环境肯定更有助于巩固成果。

真要是为了他们好，我也应该劝他们不要再回来。

只是有时候，我确实会想念他们。

但想念也没有用，我和这家店，都已经不再被需要了。

我从她的话里，竟听出了几分伤感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，说你这样下去，就算把客人的抑郁症治好了，你自己恐怕也要得抑郁症了。

我说完这句话，她刚好按完。

一个钟的时间到了，我也要离开了。

临走前，她叫住我。

我回头，刚好看见她展颜一笑。

她说，其实，我也有在看心理咨询呀。

抑郁症这种东西，我也有的。

然后她站起来鞠了一个躬，说本次服务已结束，欢迎下次再来。

从足疗店出去的时候，我忽然想到。

同样的话，她或许已经对那些曾经有过心理问题后来又好了的老顾客们，说过无数次。

但就像我们人生里的无数过客一样。

他们再也没来。

他们的心理问题被根治了吗？

未来遇到困境的时候，他们能安然挺过去吗？

我不知道，技师也不知道。

或许没人知道。

挺好的，至少说明现在还没有人复发。

有些故事，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。

于是，我扭头。

回去充了值。